第111节
周曜顿了一下,目光直直落向谢清玄,“你又是如何知道,挟持汤隐的人是陆家?”
“殿下还没想明白?”
“猜到了,但无从确认。”
“那就请殿下说一说猜测吧,贫道已泡好了茶。”谢清玄款款落座,见周曜捏着茶杯神色渐肃,他不自觉收敛了方才的轻松神情,往玉妩所在的主院方向瞥了一眼,道:“或许,是与王妃、北地和贫道有关?”
“我曾死过一次,因为身上的毒。”
寻常人听来无比怪异的话,此刻说出来却平静又自然,周曜看着谢清玄波澜不惊的神情,再也没了迟疑。旧梦醒来,曾经的桀骜与固执早已收敛,他静静看着谢清玄,简略说起先前残破的旧梦。说到玉妩伤心离去时,他锁眉沉默了良久,才将心头的剧痛压住,低声道:“之后,我该是死了吧。道长呢,或许知道些什么?”
“殿下死后她执意去北边收尸。之后留在那里,不肯再离开。”
漫长的旧事,他用一句话道明。
周曜像是被雷所震,愕然看着对方,双瞳骤缩。离别时她含泪的模样霎时浮上心间,他不敢想象玉妩见到他尸骨不全的样子时会有多难过,只攥紧了手,竭力克制汹涌的情绪。白瓷茶杯“啪”的一声被捏成碎片,半凉的水浇透手指倾洒在桌上,破碎的瓷片亦如剑锋戳入指尖。
疼痛袭来,将他从情绪里惊醒,周曜拔去碎瓷,丝毫没有处理伤口的意思,只拿指腹压着止血。
那双眼睛却盯着谢清玄,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到遗失的一切。
谢清玄起身取了些药粉给他,如同讲故事般,说了一些周曜未曾梦到的旧事。
是玉妩黯然南下,在周曜安排好的路上隐姓埋名,藏着伤心安静生活。是淮阳王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消息传遍天下,她在痛愕中病倒在床,昏迷数日。是她执意北上,牵着已近垂暮的虎子踏上边地荒漠,寻找被黄沙掩埋的尸骨,而后亲手下葬,执意陪伴……
即使自幼修道,即使早已经历一切又平复心绪,谢清玄提起那些事情的时候,仍红了眼眶。
“她很温柔,也很固执。”
烛台上蜡泪渐而高堆,极为安静的夜里,谢清玄的神情中尽是惋惜。
周曜垂首,半晌才拧眉道:“是我对不住她。”
“贫道也曾怨怪殿下。直到后来汤隐的事被查明,贫道从狄将军那里得知实情,才觉得各有苦衷。可惜那时已太迟了。”谢清玄偏头,目光穿透窗扇,像是能望见浩瀚夜空里的万盏星辰,“好在天道玄妙,还有机会重来。”他喃喃自语似的,低声道:“虽然不知缘故,但去年从梦里惊醒时,贫道便觉得,或许尚有挽回之机。”
他勾了勾唇,像是重见希冀。
周曜的脸色也稍有和缓,“道长也不知缘故?”
“天道的事,谁知道呢。”
或许是周曜和玉妩遗恨太深,或许是他为她生了执念,凭毕生修为寻到了重来的机会,或许那些残破的事只是一场蹊跷的梦,警醒此刻的他们。毕竟,谢清玄记忆的最后是玉妩死去时的场景,后来如何,无人可知。
但不管是怎样的缘故,如今一切都已不同,汤隐既已现身,周曜的毒便可无需过虑。
届时哪怕战事再起,只消不被身体拖累,周曜仍能纵横沙场,退敌卫国。而那个温柔安静的女子,定会被周曜护在翼下,享受她原该美好安逸的人生。
那也是谢清玄心中所求。
……
有了汤隐招供的毒方,又有姚氏抱着将功赎罪的心思尽心调理,解毒的事便轻松了许多。
周曜眼中那抹极淡的蓝色一点点收敛,玉妩每日瞧着都欢欣不已。
周曜被她感染,笑意日增。
而在淮阳王府之外,看守汤隐的人被羁押入京之后,背后的整条线也随之浮出水面。从信国公陆家到乔公度、楚王、废后乔氏,无数线索织成一张网,彼此印证又严丝合缝。
周曜悉数理清之后,亲自呈于乾明帝。
乾明帝看罢,雷霆震怒。
毕竟,他虽忌惮储君威胁皇权、不满周曜桀骜不逊,却从未起过夺去亲儿子性命的念头。且万般权术皆为江山帝位,经了前次恶战之后,乾明帝比谁都清楚周曜在边塞战事中的分量。倘若周曜未能侥幸逃过,被毒物所侵,这场战事会是怎样的结局,乾明帝甚至不敢想。
这种种忌惮与余悸,悉数算到了乔家和陆家头上。
有周曜提供的线索和众多证据,乾明帝亲自点选人手查证,很快便成铁证如山。先前乔氏倾塌、陆家被责,原就闹得满城风雨,令乾明帝十分不满。如今二罪并举,又是谋害皇子这样的罪行,无需周晏示意,看不过眼的朝臣立即蜂拥上前,弹劾乔氏恶行累累,陆家为虎作伥,德不配位。
而在百姓之间,当日周曜重伤将死卧病半年的事无人不知,后来力挽狂澜征战凯旋,保家卫国的余威犹在。
得知乔陆两家的恶行,百姓焉能不怒?
汹涌民意如潮,尽数呈到御前。更何况,此次神不知鬼不觉的用毒手段着实令人胆寒,更防不胜防。乾明帝身边佳丽无数,纵然曾经再宠爱乔氏,又哪会将这般心肠歹毒之人留在枕畔?
没用太久,乾明帝很快就有了决断。
身为主谋的乔公度、信国公、潘氏难逃死罪,后宫里乔氏凭着养育皇子之功捡回了性命,却就此幽禁宫中,再难得见天日。楚王虽未亲自参与谋划,却也是知而不报,丝毫不顾手足情分,被夺了王位幽禁在府中。余下涉事之人,或处死或充没为奴,或贬官或流放,依其罪行不一而足。曾煊赫一时的相府再无踪迹,陆家也被夺了公爵,溃散一地。
种种翻覆,令满城百姓闲谈不止。
落在周曜眼里,却也只是种因得果而已——
当初戚氏一族战功赫赫,元后戚氏诞下他和周晏兄弟俩,温良贤德,少有过错。却因帝王忌惮外戚,加之乔氏为争宠而里外联手、蓄意谋害,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。戚家男丁、元后戚氏都已故去多年,唯有少数旧日部将得以逃过劫数,因不忿帝王寡情,再未回到军中,而是进了拜月门自谋生路。
如今乔氏倾塌,无非天理昭然。
舍此而外大约就是让周曜看清了帝王之心。
战功是他在朝中的立足之处,也是乾明帝最大的忌惮与顾虑,以至于先前形势太平时便出手削弱,生恐身在东宫的周晏与手握军权的他联手,撼动九五之尊的地位。父子之情几乎荡然无存,剩下的就只有猜疑与权衡,周曜原就不是贪图军权之人,如今哪还愿意在其中沉浮,空度余生?
反正只要外患犹在,乾明帝就不会斩断他这支臂膀,他只要离朝堂远些,便可打消忌惮之心。
而他想要的,是陪在身侧的玉妩。
旧梦已远,京城外天高水阔,无限山河里尽是温柔,可容他揽她在怀,余生慢度。
夏日的夜晚凉风徐徐,饭后散步消食,站在凉台之上,远近树影、参差屋舍尽数落入眼中。周曜摩挲着掌中温软的手,收回的目光落在她的眉间,“……这些事我都与皇兄商议过,柔嘉留在他身边,正好与梦泽作伴读书。咱们留在京城反而麻烦,不如换个地方偷闲。你最想去哪儿?”